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 施诗 广州报道
美联储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为抗击高通胀，美联储在2022年与2023年累计加息525个基点，使联邦基金利率进入高利率区间。高利率推动美国通胀有所回落的同时，也引发了美国金融动荡、欧美银行业危机、美国政府债务危机等重大事件。
美国通胀率如今尚未回落到美联储2%长期目标、高利率的负面影响不断涌现。面对这样的局面，美联储陷入进退两难。2023年8次利率决议也体现了美联储的困境，在1月、3月、5月连续加息三次之后，6月跳过一次加息，7月又加息25个基点，9月、11月和12月三次则按兵不动。更为重要的是，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在12月议息会议后的发布会上释放了降息的信号。不过，在全球不确定性日益增多的情况下，美联储未来的货币政策路径仍难以预测。
201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纽约大学经济学教授托马斯·萨金特（Thomas Sargent）在接受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独家专访时表示，美国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仍有很多不确定因素。美国政府对疫情的处理和应对方式导致美国面临的不确定性比疫情前更多。
他解释道，美国政府源源不断地借钱是不可持续的，并将导致更多的不确定性因素。而这些不确定性因素也是美联储的不确定性，因为美联储官员们不知道日益严重的美国政府债务问题何时能得以解决。
萨金特认为，与美国相比，中国在财政政策方面所做的决策值得称赞，因为中国的财政政策在疫情期间没有偏离轨道。
2023年，中国坚持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又取得了不少突破，比如，C919实现商业载客飞行、国产大型邮轮启航在即、三代航天员在空间站同框。
萨金特对记者表示，中国的创新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是一片创新的沃土。“中国拥有大量优秀的科学家、工程师，并且中国人具备敢于创业、敢于冒险的精神，这一切都为创新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2024年，美国即将迎来大选。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萨金特表示对美国选举持悲观态度。他认为，大选的结果或将不会影响全球贸易的格局。他指出，非常可悲的是以特朗普和拜登为首的两个政党在对外贸易上达成共识，比如需要进行贸易战，并实施关税和补贴。
萨金特强调，“美国在贸易政策方面的态度变化对世界经济而言是一股逆风。美国把其他国家置于尴尬的境地，全球贸易体系也因此被削弱。这是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
萨金特是理性预期学派的领袖人物，为新古典宏观经济学体系的建立和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他与和罗伯特·卢卡斯、尼尔·华勒斯、罗伯特·巴罗等人一起开创合理预期学派，研究利率的期限结构、古典失业、经济大萧条等问题。
美联储货币政策路径难以预测
南方财经：2023年接近尾声。能否请你回顾下2023年全球经济的情况？
萨金特：这是不寻常的一年。回顾今年的全球经济发展，主要有三大事件。首先，2023年1月，中国优化疫情防控措施和出入境政策，促进了国际间的人员流通。这不仅对中国经济产生积极影响，对全球经济和其他国家的经济也是如此。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进展。
其次，美国经济出现一些变化。从基本面上来看，美国通胀在2022年和2023年年初持续走高。如果通胀上升，那么利率也会上升，因为这取决于债券持有人定价的方式。可以说美联储加息，也可以说是美联储让利率抬升。但事实是两种情况都存在，并在延续。这反映了通胀与利率变化背后更深层次的逻辑。我认为影响通胀的因素有两个。第一个因素是供应链问题。多国政府采取的新冠疫情防控措施令全球供应链中断、相应的成本增加，因此企业提高物价，进而导致通胀攀升的情况。不过，供应链问题是暂时的，而且已经基本解决。
第二个因素是美国的财政政策，该政策的影响可能更加深远。在对美国新冠疫情的刺激政策进行研究之后，我们称之为“新冠疫情之战”。很多美国人直接退出就业市场，因为政府直接发现金的方式让他们可以不劳而获。从这一财政政策来看，美国政府支出上升、税收却没有增加，因此政府发行大量债券。目前，美国政府还未认识到它陷入一种循环。疫情之后，财政支出有所下降，但并没有回到原来的水平。回顾历史，在每一场战争之后，美国政府的债务规模都发生永久性的扩张，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这也是美国的现状，即美国政府支出与税收不是同时增加，这意味着政府在源源不断地借钱。我们无法永远维持这种模式，因为这一模式将产生更多不确定性因素，而这些不确定性因素将是每个普通人的不确定性，也是美联储的不确定性，因为美联储官员们不知道日益严重的美国政府债务问题何时得以解决。
如果仔细观察美联储发布的声明，就会发现美联储不仅仅是设定利率，还做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尤其是在新冠疫情期间采取了很多不同寻常的措施。美联储承担了诸多风险。它宛如银行的保险公司，为银行承担风险，将这些由零利率导致的风险转移到自身的资产负债表上。此举造成诸多难以解决的后遗症，因此我觉得美国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仍有很多不确定因素。美国政府对疫情的处理和应对方式导致美国面临的不确定性比疫情前更多。
不确定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和其他经济学家都十分关注美国的对外贸易政策。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与现任总统拜登在很多事情上态度一致。比如，他们认为需要进行贸易战，并实施关税和补贴。这是在特朗普和拜登执政之前，美国不建议其他国家采取的措施。十年前，美国支持全球化，鼓励大量的贸易往来，因为这样可以让很多美国人民过得更好，也让其他国家的人民过得更好。美国在贸易政策方面的态度变化对世界经济而言是一股逆风。美国把其他国家置于尴尬的境地，全球贸易体系也因此被削弱。这是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
第三，地缘政治问题。当前全球多个地区出现冲突，且局面在不断恶化。商人不喜欢冲突，因为他们难以预测冲突的走向。历史上出现过多次出乎意料的事情。因此，这也将给经济带来不确定性。
南方财经：为了对抗高通胀，美联储在过去一两年里变得更加“鹰派”。你认为美联储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策？
萨金特：我认为从很多方面来讲，衡量美联储决策是否正确不应该只看1-2年的成效。如果我们回顾过去50年，并试图通过一些数据和测算理清美联储的各种决定，我们就能发现美联储拥有一定的运行机制，并一直以模式化运转。正因为如此，当通胀出现时，美联储将加息。他们不会考虑立场是否过于鹰派，因为这是规则要求他们采取的决定。不仅是现任美联储官员们采取这样的决策，以往的官员也是如此。我认为他们所做的决策都基于固定的机制。
也许他们在疫情初期的做法有些许偏离机制，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全新的情况，是历史上几乎从未面临过的景象。他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因此他们可能偏离了一些既定的规则。
南方财经：偏“鹰派”的美联储对全球经济和金融市场有何影响？
萨金特：资本投资者一般追求短期效益，因此投资经理通常在不同国家之间转移资金。他们喜欢高利率的市场。如果美联储加息，那么这将令其他国家承压，因为资金将流向美国资本市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过，加息的压力一部分来自美国，另一部分来自其他国家内部。比如，欧洲各国也面临通胀压力。
中国的情况比较不同，因为中国没有高通胀的压力。在疫情期间，中国没有像美国一样改变财政政策。尽管新冠疫情给中国经济带来了一定压力，但是中国在财政政策方面所做的决策值得称赞。这并非因为中国政府进行了特别安排或者因为美国政府做了其他决策。中国政府依旧照常完成工作，中国央行机制复杂并富有智慧。实事求是而言，中国央行拥有睿智的专家们，比如高水平的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他们清楚知道国家自身存在的问题以及世界经济形势对中国的限制与影响。因此，中国财政政策在疫情期间没有偏离轨道。
南方财经：你怎么预测2024年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他们会开始降息吗？
萨金特：美联储会说他们不知道，而我也会说我也不知道。参与资本市场的人都知道利率或者股价是很难预测的，其中一个原因与数学统计有关。最基本的原理是如果我认为股价会上涨，那么其他人也认为股价将上涨，这将快速抬升股价。某种程度上，股价其实是一群聪明的人试图预测它并进行交易所产生的结果。因此，我们难以预测未来的股价走势。
股价难以预测，利率亦是如此。然而，美联储经常被要求解释加息或降息的原因。他们会说自己不知道。事实上，如果尝试使用人工智能，也会收到同样的答案。几位中国经济学家发表了一篇关于如何使用人工智能技术预测通胀的论文。他们试图通过创新的方式，提升对通胀预测的准确度，之前他们曾用人工智能预测过股价。即使他们是世界级专家，预测股价和通胀仍然十分困难。
南方财经：正如你所说，美联储总是说他们无法预测未来。你是否相信他们的判断？他们真的无法预测吗？
萨金特：毫无疑问，我完全相信美联储。我认识很多美联储官员，大概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们使用模型和数据，并一直在处理着各种不确定性。他们和媒体的关系很尴尬，因为他们让自己陷入了经常和媒体打交道的境地。媒体不想了解技术上复杂的程序，但美联储所做的正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实际上，美联储实际运用的是博弈论，所研究的是动态的、抽象的事件。
他们甚至运用了物理学家所需的数学知识，这种现象奇怪却别有生趣。普通人很难理解高深的物理，也不会去询问物理学家，而物理学家也不会召开媒体招待会来解释相对论。然而，经济学家需要面对自认为很了解经济学的人。每个人几乎每天都在与经济学打交道，决定自己买什么，有自己的逻辑和理论，足够了解自己。他们认为他们所掌握的知识和美联储主席或者中国央行行长在同一水平，由此他们对美联储的政策有浓厚兴趣 ，但这也让双方的沟通更困难、更具有挑战性。
此外，我知道有人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如何进行有效沟通以及简化阐述。我猜测每个央行都在这么做，不管成效如何。这种现象很有趣。
南方财经：你数次提及机器学习。那么你是否相信人工智能的判断?
萨金特：我认为关键不是机器，而是运行机器的人。机器学习或许是一个具有吸引力的说辞。
但需要注意的是，机器的背后总有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在指挥机器运行。虽然没有机器，聪明的人也寸步难行，因为机器为人类完成了很多冗杂的计算，但是机器的操控者可以对计算进行提炼和总结。AlphaGo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击败了最高水平的围棋选手。简而言之，那些让机器能进行深度学习的人更加令人称赞。
中国拥有良好的创新基础
南方财经：中国不断加快创新发展。对此，你怎么看？
萨金特：对于中国，我是一个完全的外行。但我会考虑基本面，考虑中国的优势。作为一名经济学家，我会思考是什么创造了深圳，一个之前不存在的城市。40多年前，深圳还不存在，而如今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美丽、现代、干净又有条理。美国没有像深圳这样的城市。那么是哪些因素成就了深圳？又将赋能中国的未来呢？第一，中国培养了大量的科学家，涉及基础科学、工程学、数学、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等领域。中国在这些领域的人才远多于美国，而且水平均是世界级的。这是通过各类出版期刊、论文、专利来衡量的。顶尖人才是基础。
第二，中国拥有强大的制造业。我今年夏天参观过一家制造业厂家，无论是科学基建还是可见的工程能力，如研发的高科技机器人、先进的技术设备与体系，都令我叹为观止。工程师是解决问题的人，而中国拥有大量的工程师，这一家厂商也验证了这一点。该厂商另一个特点是具有创业精神。我在旧金山长大，从小就知道中国人具有创业精神。我认识一些中国华裔小孩。他们的父母或祖父母都是以前移民美国的。虽然他们没有受过教育，但他们有创业精神，在美国做得很成功。我在大学时认识了这些华人，看到了他们身上的创业精神。当我来到中国时，我看到这里充满创业者，哪怕一个来自农村的普通百姓也会从事一些小生意。他们有想法，在各个层面上都很有创造力。敢于创业、敢于冒险的精神，再加上科学，表明中国的基础很好。
作为经济学家，我认为经济会有起伏，增长会有好坏。经济表现有糟糕的年份，也有优异的年份，这难以预测。但是，只要有创业精神、政局稳定、社会稳定、公平的竞争环境、基本面没问题，那么前景可期。当然存在一些问题，美国也是，比如人口结构失衡。老年人越来越多，年轻人越来越少，这意味着需要有一些调整。这是许多国家面临的一大挑战。不过，积极的一面是中国有很多优秀的经济学家和政治家，他们知道如何以建设性的方式应对这个问题。
上述所提到的都是经济的基本要素。基于我的观察，我还想强调另一个要素。尊重学者与教育是中国数千年来的传统。一直以来，如果想要为政府服务，必须通过考试。这是中国与美国与众不同的地方，美国并没有如此的尊重学者。我认为这体现了中国重视教育的价值观，而这是美国不太拥有的一个要素。我希望美国也有这样的基础。
总体而言，中国的创新发展带来了很多积极的影响。
南方财经：那么，创新在重塑全球化和国际秩序中将发挥什么作用？
萨金特：一切（作用）。这将是一件非常积极的事情。我们需要看到的是创新，以及人们对其作出的反应，因为这是与社会相关的事情。当创新出现时，有一些人就想要阻止它，这就是关税存在的原因。
创新往往伴随着支持与反对，这也是创新吸引人的原因。创新是一种深刻而创造性的破坏。创新自然是有创意的，但为了有创意，实际上会采取一些新的想法、新的做事方式，这意味着我们将开始以新方式做事，告别旧方式。然而，很多人仍在以旧方式做事，那么这些人将想要阻止创新。他们会说，“我不在乎你有什么样的政府”。他们会去找政府，要求必须阻止创新。英国的工业革命时期就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当我说创新是一切时，我指的是创新的力量。我们需要一个可以促进创新的社会，但关于创新的辩论始终存在。这一情况在美国亦是如此。
南方财经：以人工智能等为主的创新技术将如何改变未来经济的增长？
萨金特：这难以判断。我认为经济增长是由人们的行动创造的。
那么如何衡量经济增长？是我们只是拥有比以前更多的东西，是我们拥有比以前更高质量的东西，还是我们拥有以前从未想过的事物？年轻一代购买的很多产品在我大部分生命中尚未出现，我甚至没有想过这些新产品的出现。无法想象这些商品。比如，年轻人使用手机冲浪、玩社交媒体，这都是我不熟悉的事物，是全新的事物。
当前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评估它们、如何衡量它们。在许多方面，虽然我是普通公民，但我过得比100年前的英国国王还要好。比如手机、生物医药、医疗器械等。一百年前的英国国王生病后，不能使用青霉素治疗。这些在经济增长统计中并没有那么突出。
我认为全世界有许多人都在思考如何衡量，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有些处事方式已经持续了很久，但有一些新方式值得我们学习。比如，我和我的朋友们可以在网上观看教学视频。这些视频甚至比我教过的课更好，而且免费。这样的创新对经济增长的贡献难以衡量，但这是一项使我过得更好的创新，给我带来了快乐。
2024年经济增长或与2023年类似
南方财经：您如何展望2024年的全球经济？
萨金特：不管好坏，我认为2024年将与2023年相似。在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一个非常好的答案。如果四年前的12月，你问我同一个问题，我也会这么回答，但我就会犯错，因为新冠疫情是我们未曾想过的冲击。明年，全球也许也会出现一些冲击，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
南方财经：那明年的主要增长引擎是什么？
萨金特：增长引擎一直都是一样的，科学的发现以及实际的行动。人们既模仿又创新，很多增长都来自于模仿，就像科学工作中所展现的那样。有人提出新想法，但其实是95%的旧想法加上一点非常好的新想法。贸易也存在机会，尤其本国的贸易。人们喜欢国内贸易与国际贸易的原因是相似的，那就是有些地区生产的某些产品比其他地区的更好。
南方财经：美国明年将迎来总统大选。这次选举将如何影响国际贸易？
萨金特：我对此不抱希望。非常可悲的是以特朗普和拜登为首的两个政党在很多事情上达成了共识。但是，他们达成的很多共识从经济学上来说都很糟糕。
他们在贸易、补贴和关税方面达成一致。他们的竞选团队会说将比对方增加更多的关税。美国的政治精英对自由贸易的支持有所下降，这对美国不利，对美国人也不利。不过，美国商界的大部分代表还是支持自由贸易。商人以及像我这样的普通公民喜欢自由贸易。
我身上穿着的一切商品，衬衫、领带、外套、手表等，都是中国制造。当美国政府征收关税时，我需要支付更多的钱以购买这些中国产品。同时，我们购买美国产品也需要支付更多的钱。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增加关税之前，我的钱付给了制造商、工人和企业家，但现在除了付给他们，还付给美国政府，然而购买的还是与以前一样的产品。关税还保护那些想在美国生产同样产品而低效率的人。其实，美国永远不会生产钢和铝等产品。
我学了一句中国谚语，“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这意味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旧的想法可能会卷土重来，尽管它们并不总是行之有效。美国曾经是一个高关税的国家，但这导致了很多人的反对，因此后来美国成为一个低关税的国家。目前，美国政府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当时改革的初心。这就是为什么我对美国大选持悲观态度。我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
南方财经：最后，你能否预测一下2024年的中国经济？哪些行业拥有更多的机会？
萨金特：它将看起来与2023年类似。经济往往有一个很好的GDP增长的统计模型，称为几何随机漫步模型。该模型预示着经济继续以大致相同的速率增长。如果没有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出现，那么这个模型的预测将延续。
中国芯片产业的发展将备受关注。我想分享一些观点，但不一定对。一定程度上，美国的限制与打压将倒逼中国芯片产业的发展。如果美国对其他国家进行打压和限制，其他国家也会发展。我认为美国政府的做法是非常愚蠢的，美国芯片制造商也这么认为。美国政府的做法意味着其他国家将加速进行芯片研发。中国是其中之一，而且中国拥有许多出色的工程师、懂得管理工程师的企业家们。因此，如果10年后再问我关于芯片的问题，我会回答所有芯片都是中国制造，而且性能也相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