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自民党“党内有派”现象的长期存在，似乎理所当然地让派阀政治拥有正当性，以至于出日本前首相大平正芳曾留下一句政治名言：“只要聚集三个人，也一定会形成两个派系”。然而2024年伊始，大平正芳领导过的自民党内派阀“宏池会”，却要被他的后辈、日本现任首相岸田文雄解散了。
在反对党眼里，自民党内的派阀政治不过是一场利益分配的游戏。岸田文雄本人也绝非派阀政治的反对者，毕竟，他作为自民党内第四大派系会长能坐稳首相之位，便是与第二大派“麻生派”、第三大派“茂木派”通力合作的结果。
与前任相比，岸田甚至更为眷恋派阀领袖的身份。之前，曾领导党内最大派阀的安倍晋三当选首相后，旋即在名义上脱离派系以示政治中立，卸任首相后才重归派阀。而岸田文雄2021年10月成为首相后还一直坚守宏池会，直到2023年12月7日才辞去宏池会第九任会长。岸田文雄被迫离开他自2012年10月就担任的宏池会会长之位，是因为神户学院大学教授上脇博之告发自民党有派系利用举办政治派对活动收取现金回扣。这一事件，最终发展成压垮宏池会的最后一根稻草。
1月20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抵达东京的首相办公室。图/视觉中国
权钱关系
无论自民党如何粉饰，派阀政治底色还是政治活动中最根本的权钱关系。自民党内的派阀虽然名义上是党内持相同政见议员自发形成的政策研讨团体，但在实际的运营活动中，派阀的作用仍然难以跳脱权力和金钱的永恒主题。
自民党自1955年成立至今，近70年间，执政时间超过60年。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得到自民党党内提名分派到有利选区竞选议员，就意味着可以成为越过龙门的鲤鱼。而党内提名，恰恰是由派阀协商决定的。
对于政客来说，成为国会议员后仍希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入阁担任行政部门领导。部长级的职位，同样要按照各派阀与首相之间的远近亲疏以及派阀实力“论功行赏”。权位的协调更多发生在派系之间，而派系内部分配的则主要是金钱。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金钱即是选战中消耗的“粮草”。然而派阀并不是印钞厂，其运作通常是凭借派系之力把每个成员的声量放大，并以议员为触手先四处收敛资金，再在派系内部进行二次分配。刚刚被检举的利用政治派对活动收取现金回扣问题，就是派阀政治中最为常见的资金聚敛与分配方式。
通常，自民党派系会按惯例向所属议员下达“销售指标”，要求他们举办演讲会、新年会等活动吸引支持者，并确保支持者以购买“派对券”的形式进行政治捐款。销售指标内的部分需要上缴派系统筹运用，而超过的部分则可以作为派系提供的资金支持“返现”给议员。更有甚者，豪横如安倍派还会在选举年将包括“销售指标”在内的上缴金全额返还给议员充当选举经费，真正做到了“按需分配”。这恐怕也是安倍派成员人数常年保持在90人以上，在党内一派独大的重要原因之一。相较而言，第二大派系麻生派人数在50至60人之间，最小的森山派仅8人。
“拖字诀”失败
自民党长期执政，使其兼具了规则的制定者与受益人的双重身份，其主导修订的《政治资金规正法》对于包括派对券销售在内的金钱管理方式并未加以禁止，这些收入只要被如实登记即被视为合法。这次的问题其实是出在了登记环节。如实登记并不难，但资金一旦被登记过就必须严格遵照财务规范报账，未经登记的资金却可以随心所欲进行支配。显然，后者的诱惑力是极大的。更为严重的是，根据议员供述，将“返现”作为秘密资金使用是受到派阀的指示。返现问题从个人问题上升到攸关自民党运作机制合法性的集体问题后，作为自民党总裁的岸田文雄，也就成为了必须做出决断的第一责任人。
其实在日本政坛，面对棘手的政治困境，常用的套路是鞠躬道歉后等待时间湮没大众对事件的记忆。上脇博之提出告发是在2023年10月，那时尚在为自身持续走低的支持率挠头的岸田文雄还是按照老套路准备道歉了事。星星之火延烧到12月初，宏池会也牵连在内后，岸田文雄才以辞去会长的方式迈出积极应对的第一步。
不过，当时日本检方已经介入事件调查，事情已不能轻描淡写地通过自民党的政治运作摆平。转过年来，岸田文雄只能在1月4日祭出第二招，宣布成立由自民党总裁直属的“政治刷新总部”，寻求给事件做个了断。岸田文雄之所以在进入2024年后彻底放弃“拖字诀”路线，一方面是检方介入已成定局，另一方面也是“天时”的变化。
由于本届众议员任期将在下半年结束，2024年注定是决定政权归属的选举年。指望手握投票权的民众在短短几个月内遗忘这场政治丑闻实在困难，切实感受到政权遭到挑战的岸田文雄不得不行动起来。
“拖字诀”失败后，自民党政客还有一项保命绝招“甩锅流”，主管资金发放的财会负责人是天然的背锅侠。安倍派干部更众口一词，供述一切又都是出自已故派系领袖安倍晋三的授意。多年的操作使自民党内早已形成了完整的卸责流程，日本检方也未掌握到派阀领袖指示的直接证据，派阀领袖至今无一被起诉。事情就演变为财务负责人和政客秘书毫不利己地甘冒风险“返现”给议员。派阀出具不实账目，只是单纯工作疏失。这样挑战民众智商的解释显然难以服众，解散派系来做切割是岸田文雄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随后同样被卷入事件的安倍派和二阶派也自行宣告解散。
解散自身所在派系是一场政治豪赌。在党内，虽然岸田文雄解散宏池会对其他派系并无强制力，却相当于首相对派阀政治的全面否定,这让自认为本派不涉及返现问题的派系极为不满。目前，岸田派的盟友麻生派和茂木派对岸田文雄无预警解散宏池会并不买账，两派均表示无意追随首相的解散动作。
自民党外同样有对首相的质疑之声。1个月前，岸田文雄就宣布辞去宏池会会长，怎么到了今天又突然有了代表宏池会做出解散决定的资格？如果当时只是名义上辞去了会长，谁又能保证今天的解散不是徒具形式？追根溯源，日本民众质疑的是作为自民党派阀政治基础的权钱关系，解散浮在水面之上的派阀在民众眼里更像是换了姿势的新一轮甩锅。日本共同社1月21日公布的民调显示，过去一直高于岸田内阁支持率的自民党支持率竟然暴跌至14.6%，创下共同社1960年开始该项调查以来的新低。放出究极大招的岸田首相，仍然行走在危险的边缘。
长期低迷的支持度，意味着日本民众对岸田文雄早已失去信任。岸田文雄如今的一举一动，势必会被拿到放大镜下加以检视。这场赌上首相政治生命豪赌的结果，最终也要由选民用手中的选票做出裁量。
（作者系四川大学教师，教育部高校国别和区域研究备案中心四川师范大学日韩研究院特约研究员）
作者：李若愚